翻過山梁,就是公路。沿著公路走一段,轉(zhuǎn)過一個山頭,回望去,高明寺正在群山環(huán)抱的谷中,雖處谷中,卻并不為山所遮,果然可以日月常明的。
山還未脫冬裝,林子是深暗的綠,林下路邊的茅草,則是枯黃一片。但是時時有滿樹雪白的梨花跳入視野,還有一叢叢紫色的野丁香,偶爾會有小灌木狀的野櫻桃。草叢中散落著深淺不同的紫色堇菜和紫堇,還有藍色的婆婆納,白色的卷耳和繁縷。春天藏也藏不住,要蹦出來。
另一山頭的小屋在望了,寺院卻不見蹤影。我們幾乎懷疑看錯了目標(biāo),問了路人才確定。走到小屋跟前,看院墻上還隱約有“把社會主義建設(shè)推進高潮”的字樣,進去卻設(shè)有壇,供著兩尊天王。有一道石階在小屋右側(cè),不知通向哪里,蒲公英沿階開得爛漫。行十余米,便有山石的斷垣,再前行,石墻整飭起來,總有一人多高,墻后是竹林,透過幽篁千竿,只看到一角屋頂。原來這就是智者塔院了,與小屋隔不過二十米,在外面卻絲毫不能窺得端倪。有路左通,望進去又是深深一道小徑,左是竹籬,繞著竹園,右是墻,圍著古屋。盡頭左側(cè)有黃色照壁,上書“即是靈山”。對面就是塔院的山門,門楣上書“真覺講寺”。門口石階上日影斑駁,朱漆的大門半掩半合。門口一對古舊的小石獅臥于兩側(cè),默然相對。高明寺的大爺說塔頭不受香,很清凈,果然如是。
智者塔院是智者大師肉身塔所在地。初建于隋,稱“定慧真身塔院”,宋時改為“真覺寺”,后毀,南宋和清嘉慶光緒年間幾度重修,才有現(xiàn)在模樣。
塔院不大,門殿后即是大殿。中間一個四方中庭,花木扶疏??拷T殿有兩株高蓋屋檐的桂花,一金一銀,都有300年了。一株幾乎與桂花一般高大的山茶,盛開著。側(cè)殿前有幾株老梅,殘花幾朵仍在吐露芬芳。一到這里,我就有到家了的感覺,索性把包卸下來放在石階上,一身輕松。
大殿門上懸著“智者肉身塔”的匾額,殿中央只有一座塔,青石雕就,三層六角。下層正中供智者大師的金像,殿中三壁供的是天臺宗十七位祖師的石刻像,均栩栩如生。
出來閑走。后面還有一個小院, 是齋堂廚房居室之類。一個門口放著籮筐鋤頭等農(nóng)具,禪宗向有“農(nóng)禪并重”之風(fēng),想來這里也是如此,后來果然看到塔院旁邊有菜園。其余殿堂均沒有名字,門殿旁一側(cè)大概是祖堂,也供了祖師的石刻像;門前墻圍了一個小庭,墻角幾株海棠正在怒放;外面就是竹園,綠蔭一層層,使人望不到外面世界,真如隔世一般。
塔院東側(cè)還有一個山門,久不用,門漆斑駁,額上書“智者塔院”。門外有一亭相對,亭內(nèi)豎“浙江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”的石碑。
時當(dāng)正午,我們尋個老僧問了去石梁的路,準備離開。小芋叫嚷說餓,尋到廚房,厚起臉皮問還有沒有飯。里面很抱歉地說吃飯時辰過了,飯沒了,要么就現(xiàn)做。我們當(dāng)然不好意思這樣麻煩,忙說不用了,退出來。我心里很愿意在這個地方多待一會,卻又覺得我們終不過是外人,沒有待下去的理由。何況作為一次旅程,前面還有很多路要去走。那就走吧!
好運連連
走出不遠就是公路,遇到一個農(nóng)婦,問是不是可以在這里等去石梁的面包車。她告訴我們,就是這里,但車要等到一點多才有。這個答案跟老僧給我們的一樣。我們有點傻眼了,這時十二點還不到,難道眼巴巴在這路邊等個多小時?正說話間,忽然公路上突突突地傳來馬達聲,有兩輛小面包車開過來。我們大喜過望,在路中大叫大跳著拼命攔車。攔下來才發(fā)現(xiàn)原來是郵車,問去不去石梁,回答說不去;問能不能帶一段,回答說,上來吧。我們大喜!
他們原來是去萬年寺的,跟石梁和華頂都不同路,但是說可以帶我們到前面的龍皇堂,那里會有比較多的車。我們坐在車上趁機打聽幾個地方的情況,得知石梁是天然石橋架于兩崖間,狹處不盈尺,橋西有小銅殿,明鄭妃所舍。在高鶴年的天臺游記里,曾屢次提到走過石梁到銅殿上香,去時因心誠而無所畏懼,回來卻覺兩股顫顫?,F(xiàn)在石梁自然是不讓人走了,所以只以飛瀑出名。當(dāng)然吸引人的還有石梁附近上中下三個方廣寺,都是古剎。華頂則是以華頂日出和森林公園為招牌,其中又以云錦杜鵑為賣點,只是現(xiàn)在還不到杜鵑花開季節(jié);華頂還有華頂寺,是德韶禪師所建;峰頂還有拜經(jīng)臺,是智者大師拜讀《楞嚴經(jīng)》的地方;對我來說,還有華頂云霧茶,是吸引人的另一個方面。
郵車帶我們翻過好幾個山頭才到達龍皇堂。下車來正好吃飯。飯后郵車把我們帶到四岔路口,一路往萬年寺,一路往石梁,一路往華頂。路旁樹著一個巨大的廣告牌,寫著距石梁和華頂3.5公里。我們的時間不是很多了,小芋他們下午四點半的車回上海,意味著我們?nèi)c就要下山,而這時已近一點。我們決定去華頂,邊走邊等車。
不久還真來了一輛黑色轎車,車主說他不到華頂。我們求說帶我們一段吧,近一點也好。車主就讓我們上車了。這一段又是好遠,別說3.5公里了,5.3公里都不止。到了一個岔路口,車主把我們放下,說上去不遠了。這時離山頂真是不遠了。不過旁邊一個峰頂附近好像有些建筑,那可是還遠得很。我們也不知究竟在哪里,隨便走唄!小芋說,這會要是再來輛車,大概就能把我們帶到頂了。話音剛落,就聽到車的聲音,趕緊招手。這是一輛帶車斗的卡車,近前才發(fā)現(xiàn)前面車里都坐滿了,想大概不會載我們了。沒想到車在我們面前停下來,車里一個年輕女孩子示意我們上車斗。我們大喜過望,三兩下爬上去,贊嘆這里的人真好,我們的運氣真好,居然還能乘著敞篷車在天臺兜風(fēng)。這時候春風(fēng)浮面,群山盡覽,很是舒服。那個女孩子極好客,車行之中還搖下車窗拿東西給我們,接過來發(fā)現(xiàn)是三個果凍。這陌路相逢的友善,令人感念。
景區(qū)果然在另一個山頭,幸好搭到車,否則一時半刻也走不到。過了景區(qū)門口,卡車繼續(xù)把我們帶上去。他們是天臺人,過來玩。進了景區(qū)跟外面沒有任何差別,也沒有什么路標(biāo)之類。他們也不知道該到哪里。我就建議他們直開到公路盡頭,因為門票上的地圖顯示,公路盡頭是拜經(jīng)臺。到了卻發(fā)現(xiàn)是軍事禁區(qū),不讓進去。我心里大惑不解,明明看到有游記說上拜經(jīng)臺的。后來忽然想起來,人家是開車到了半山,最后一段路是石階上去的。檢查門票上的導(dǎo)游圖,果然有登山步行道的標(biāo)識??上覀儧]有時間去登了。華頂?shù)亩霹N還沒開,天氣又不朗麗,往下去只見群峰隱隱,連綿不絕。他們直接開車回去了,好像是專為送我們進來的;我們則在華頂寺下了車,又是大飽眼福、好運連連。
華頂寺是五代時法眼宗二祖德韶大師所建,初名“圓覺道場”,后名“興善寺”, 宋時改名“華頂講寺”。寺院面積很大,卻少人跡。主要建筑復(fù)建不久,有些空蕩。值得一提的是智者堂下的智者泉,是從山上一路引下來的泉水,非常清澈。寺前一片杉林,林間一汪碧池。附近還有王羲之墨池等遺跡。
匆匆看過,我們就須去趕車了。華頂講寺不遠就是停車場,三點鐘有一趟中巴下山去。坐上中巴,困意頓起,也不知翻過了多少山多少嶺,才到了山下。小芋夫婦回上海去,我找了個小旅館住了。是夜無話。
靈山在心
多留一日,我想去的是寒巖。對寒巖的印象全得于《寒山詩》?!爸貛r我卜居,鳥道絕人跡。庭際何所有,白云抱幽石。” “吾心似秋月,碧潭清皎潔。無物堪比倫,教我如何說?!?nbsp;太多了!對寒山子的研究,似乎海外更多。我那時在《達摩流浪者》中看到研究寒山子的詩,又是驚喜又是驚詫,才把自己早先買的寒山詩拿出來細看。寒山未到,心已游歷多次。
去寒巖沒有專線車,在客運總站坐中巴,到街頭鎮(zhèn)再轉(zhuǎn)車,我頗費了點力氣才打聽明白路線。一路上都是熟悉的浙江農(nóng)村的模樣,跟我的家鄉(xiāng)一樣,不是不可稱道。一個人坐車,就會想得很多。我覺得孤獨,耳邊響著小芋在高明講的話:“山不在高,有土豆則靈”。 這話就像塔頭山墻上的“即是靈山”一樣。寒巖是寒山子的靈山,我奔它而來,估計也不能找到什么,因為成為靈山的并不真是那座山。土豆或是小芋的靈山,不高又何妨,塵世中一生的幸福,有這就已足夠。我始終沒有找到我的靈山,所以走到哪里都是游客,都是游蕩的孤魂。
九點多到街頭鎮(zhèn),去車站打聽坐什么車,我被告之到明巖的車剛開走,下一班要十一點。一聽這話我不由彷徨。這是一個小鎮(zhèn),除了中巴,沒有公交,更沒有出租車。一個年輕女子招呼我說:“到寒巖好了,跟著我走吧,馬上就開車。”
車是到黃水的,我在一個村口下了車,按著指點穿過村子,走過大橋,走過幾百畝桃花林。寒巖就在眼前,山不高,都是巖石。這里沒有景區(qū)門票,幾乎沒啥游客,只有四個年輕人,也是來玩的。我不時停下來拍花草,很快就落在了他們后面。他們的笑語也聞不到了,整座山像是只有我一人。
寒巖風(fēng)景出現(xiàn)得很突然。山腳下都是果園小徑,近山腳的坡上有一片秀麗的竹林,五色斑斕。剛走上山路,就聽到水聲,轉(zhuǎn)過幾塊巨石,儼然有一個半敞的水簾洞,三面巖壁高聳,珍珠般的水珠從高崖上跌落。洞中幽暗潮濕,卻有玄參科紫紅的野花,開得正艷。
繼續(xù)上行,一個天然石洞出現(xiàn)在眼前,儼然是一個巨大的廳堂,有千余平方米。邊角處自然成龕,供著些菩薩;出口處搭建著簡陋的房子,供著更多神像;外面墻上寫著重建寒巖寺云云。再往上走,每覺景物無甚出奇時,抬頭便見奇巖怪石。有一種鳥在山上唱歌,一只鳥就響徹整座山,唱得山中有了幾分空靈。山路并不能真正通到那些絕壁之上,路窮時,我便開始下行。寒山子當(dāng)年卜居的地方,我覺得始終沒有到達。
回到村口等車,又是很尷尬的中午時分,等了很久。拿出寒山詩來看,這書帶著是想在寒巖看的,卻總覺得沒到地方,就沒有心思坐下來。這時候讀多少有點古怪,但寒山的話語,卻填補了我心里隱隱的不滿足。寒巖不在山上,在詩里,在心里……
回到天臺城已是下午兩三點,去濟公故居轉(zhuǎn)了一圈,就趕到車站等車回滬。我沒有去赤城山,覺得不必去了。